一 简单行拳,踏实做人
余功保:
早些年关于董英杰先生,我有两点印象很深,一是在轰动一时的“吴陈比武”中董先生担任总裁判长,那场比赛规格高,影响大,据说武侠小说家梁羽生先生就是受其启发创作武侠小说的。另一点是董先生所著《太极拳释义》,质朴深刻,为太极拳难得佳作。
董茉莉:
我父亲的拳和为人是一样的。他一辈子都是在简单行拳,踏实做人。简单行拳就是要把自己掌握的拳尽量给别人说明白,让人家好理解,不要搞花哨的东西,不故弄玄虚。
踏实做人就是用认真的态度对待人和事。不能浮浮躁躁。办事、练拳要用心,用拳要有信心,对他人应该关心。这些对我们影响非常大。
余功保:
有的人善于把简单的事复杂化,有的人善于把复杂的事简单化。要把拳练“简单”了,就需要下很艰深的功夫。
董茉莉:
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物质的财富。但随着岁月的增加,我们觉得,他留给我们的太极拳是给我们最大的财富,我们跟他学的拳,练了一辈子,也受益一辈子,我自己觉得长期坚持练太极拳使得身心健康,这也是我这一生的幸运。
余功保:
健康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董英杰先生因为很早就去了香港,一直在海外传拳,内地的介绍也不太多。大家都知道他是杨澄甫先生的得意弟子,但很多人对他的详情并不了解。请您介绍以下他的有关情况。
董茉莉:
家父是1898年出生的,在老家河北省任县长大的,在邢台地区。河北都是武术之乡,他那个时候练武风气也是很盛。
他为什么学习太极拳呢?小的时候我家是三代单传,他祖父、父亲和他都是单一个男的,父亲小的时候身体不是太好,18岁以前病了三次,几乎死了,所以我爷爷就着急了,说你赶快练习练习身体吧。后来跟随刘瀛洲老师练武,刘老师教了他太极拳,他练习的还挺有兴趣的,就坚持练下来了。后来刘老师就说,我会的不多,年纪也大了,就把他带去介绍给另一位李香远老师教他太极拳。他越练越对太极拳感兴趣,后来就听说北京有个杨澄甫老师在教太极拳,功夫很好,于是他就去北京,跟杨老师学太极拳。杨老师看见他学得非常好,后来就带着他去上海、广州等地教拳,本来是他们打算一起在广州长期住下来教拳的,后来杨老师因水土不服,自己回去了上海,就把我父亲留在了广州。一段时间后,就去了香港,在香港住了几年。后来在1941年,他去澳门住了几年,到1945年后,他又回到香港。
余功保:
他就一直在从事太极拳教学活动?
董茉莉:
一直就没停过教杨式太极拳。后来在香港、澳门两个地方走动去教拳,所以他香港和澳门的学生比较多。
我爸爸人很老实对人很和气,平常除了教拳就喜欢写写字,去欣赏人家的画展,香港很多开画展的画家、写字的书法家开展览会一定要邀请我爸爸去,我爸爸也一定买一两幅画和字,他本人书法也不错。因为他本人原来就是念书的后来身体不好才学太极拳,所以还有那种习惯。他平时在家也练字,不过时间不多,因为他教拳很忙。
余功保:
我看了董英杰先生的写的“精气”书法,有透骨的力度,但又不张扬,温和中蕴含浑厚,简单丰富,从容淡定,无火气有神气,是修养的体现。
董茉莉:
他留下还有一些字,我哥哥也有给我一张“健康是幸福”。我很喜欢这句话,并且体会越来越深。现代人都知道了,生活多好也比不上身体好。我父亲留给我们的健康财富使我们享用了一辈子。
[链接]太极大家董英杰
董英杰,河北任县人,自幼聪颖而体弱。董家之世交刘瀛州先生,介绍董英杰拜李香远先生为师,学习武式小架开合太极拳。董英杰刻苦用功,数年之后,基础扎实,体魄魁梧,广纳四方豪杰,以武会友。慕杨氏太极之名,于1926年往拜杨公澄甫,杨公见其态度诚恳,怜其求艺苦衷,遂允其拜师入门,改习杨式。董英杰深得杨氏太极之精髓,轻灵沉着兼备,善用粘黏揉搓劲。推手之时,与人一搭手,对方即东倒西歪立足不稳。因陈济棠、李宗仁来函恭请,杨公于1933年率董英杰、杨守中等赴粤,任广东省政府参事,教授公职人员练拳,董英杰担任其主要助手与演练推手、散手时之“相手”。1935年,杨公回沪就医,董英杰与师弟守中共承衣钵,留粤传授太极拳。日寇占领广州、香港时,董英杰隐居澳门,不愿同流合污。抗日战争胜利后,前往泰国授拳。泰拳善用肘击、膝打等各种毒招,令对手伤残,乃举世闻名之凶狠猛恶拳法。董英杰初至泰国之时,泰拳名手上门比试者络绎不绝,与董公交手,即被发出寻丈之外,无一幸免者。松柔和缓的太极拳,居然在尚武之乡泰国站稳足跟,发扬光大,为世界武林奇观。1948年,英杰太极拳学院出版董英杰所著《太极拳释义》,书中包括其本人之拳照,及研究太极拳心得,为太极拳之精品,影响深远。
余功保:
董英杰先生应该是一位很传统的人。
董茉莉:
在太极拳上更是如此。我爸爸对拳很固执,如果你乱改他就不高兴了。有一次,一个学生学太极剑,回去以后就自己加了一点儿花样,然后兴冲冲地来说,老师我打给你看,看了他练完后,我爸爸很生气,他说你这个不是练剑,是跳舞,以后别在我面前练剑。
所以传统的老师一般很难接受新一代新编套路,看不惯。在香港那些传统的武术老师他们都觉得新的套路很难接受。我爸爸从前也是很固执的,对拳套的正确与否非常坚持。
余功保:
即使在武术的新编套路中,也应该坚持传统。否则不仅是老武术家不接受,对传承也不利。
董茉莉:
我爸爸常常说现在的人说话太多,练的太少。关键还是要练,练拳就要踏踏实实。所以如果练拳的时候,有人站在一边说话他就会不高兴,你如果自己去琢磨去练,他就高兴。谁站在一边说话乱盖,他就不耐烦,就会挂起脸相,如果他不高兴的时候他就很不高兴的样子,一看就看出来,他到底是北方人,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都看得出来。
在教学之外,他一般是很和气的。最近我走访一些过去我爸爸、我哥哥的学生,他们讲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也让我很有感触。那些学生说,你爸爸、你哥哥从来不批评任何一个教拳的老师,你问他哪一位老师,他都说好,他还不是敷衍地说好,他说好,每个人都有好的地方,他能指出来。我自己仔细想想,的确是,我从小也没听过我爸爸批评任何一个老师,说人家不好。人在外边说的话和在家里说的话可能不一样,可是我爸爸和我哥哥在家里也没有批评过任何一个拳师,说他的拳打得不好呀动作不够呀,完全没说过。可能这也是一种尊重别人的做法。
余功保:
敬人者人恒敬之。
董茉莉:
他们在外边不说,在家里也从来没说过。所以我们从小也就没有这个习惯去批评别人,做好自己最要紧。这在他们那里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以前我们甚至对这点也没有太注意。现在想想,真是这样。如果不是他的学生那么说出来,我也没想到这些。
这次有个学生专门提出来,说他做了一个动作,因为他从前跟另外一个老师学的太极拳,他就做了一个动作问我爸这个动作对不对,我爸说对,他说为什么我从前那个老师说我不应该这么做应该那样做,我爸说也对,我看他的意思就是说那位老师教你的时候是以他认为对的动作教你的,我现在教你也是这样,所以都是对的。每个人对同一个招式也有不同的了解、不同的体会、不同的用意,你是那么样想去用,那你教的时候可能就那样去教,另外一个人体会不一样,用法可能有一点改变,教的时候就不一样。
我爸爸总是自己专心教拳,与其他人不争不斗,别人自然尊重他,与世无争,我哥哥也是,他看你这个人能学多少他就教多少,用功的就多教一些,适合练什么就教你什么,不适合的也告诉你。
我在跟我爸爸和我哥哥的学生们聊天的时候就发现,无论是我爸的学生还是我哥哥的学生,都觉得他们教课认真,都希望学生是认真地去练习,不要去讲闲话,站着不练,浪费时间。中国的学生是这么说,外国的学生也是这么说。觉得收益非浅。有一个外国人评价我哥哥的功夫是“masterofmaster’s”。有一个香港的老师兄,现在也七十多岁将近八十岁了,这几十年常常跟不同的人推手,他小时候十来二十岁的时候有机会跟我爸爸推过手,他说你爸爸推手你不觉得他的手碰到你的身体,可是一扬手他就飞出去了,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己完全控制不了。他说我现在那么多年跟一写老师推手,觉得人家推过来,有一个力气压过来,我就退后,最多一步、两步、三五步,你感觉得到他的力气是压在你身上的,也知道他用哪一招,分明地觉得他用哪一招压在你什么地方,一个压力把你推出去了,但是跟董英杰老师推手,完全不知道他在用哪招,也没觉得他手在身前任何一个部位加过力,这么多年还没碰到第二个,可以那样不知道招式地把你飞出去。
我哥哥的学生也说,他的推手,他的手一摆动,他让你下去你就下去,让你上来你就上来,真神了。自己完全没有控制力了,他的手一摆你就跟着他了。一般的老师你知道他用哪一个巧劲哪一个招数。我记忆当中,我看我爸爸和哥哥跟别人推手从来没有每一个人过来都用同一个方式,每个人看你怎么来才怎么应付,都在变化。
余功保:
董英杰先生的推手功夫在过去杨澄甫带着他教学的时候就很出名了。
董茉莉:
我爸爸推手功夫很好,但从不伤人。这点他很注意。虽然我们家里推手的时候我们一边墙用藤做的垫子镶在墙上,这样推手的时候把人放在墙上就不会太硬,藤是挂在墙上的,跟墙差不多大。可是我看我爸爸推手他总是点到为止,他那么一转,学生要倒下去,不能动了,他就笑一笑,把手收回来了,他不会再压下去再推出去或者再放你出去,摔得你多重。让你体会到劲就行了。
余功保:
毫无顾忌地出手反倒容易些,拿捏着难度更大。
董茉莉:
我听一个老师兄说,在广州的时候,杨澄甫师公带着我爸爸去广州,广州有很多练武术的,高手也很多。那个时候那些高官就要看看,他们就想太极拳那么柔那么慢,有效吗,能打吗,他们就很怀疑,他们说试一试吧。说要试的那个人是一个高官,将军之类的,杨师公就吩咐我爸,你不能赢他,但是也不能输他,这个真不容易。后来试的结果是既没有伤那人的面子,他也很服气,官说太极拳还真是有两下子,就请杨老师把我爸爸留下来教拳。要不然你如果打赢了,也不会请你,如果输了不让他知道太极拳成,他也不会邀请。
[链接]董增辰谈董英杰教拳
董家的太极拳历史始于我的祖父董英杰,随杨澄甫于中国各地游历十载,代表杨氏太极拳传技和跟人比试。当年,教拳是很正式的,师父很受尊敬。当祖父自立门户授徒时,也受到同样的尊敬。他教拳时,弟子是不准交谈的,必须垂首听教,师父说什么就做什么,不得发问。杨澄甫教拳时,会把沉甸甸的绸大衣交给我祖父拿着。在杨宗师教拳的两个小时中,董英杰就以掤的姿势把大衣搁在臂上,像个衣帽架般站着。多年以后,他练得一身惊人的掤劲。
家父董虎岭和叔父董俊岭是在河北老家随我祖父学拳的。1948年,家父和三个兄弟为了逃避内战而离开河北到香港去。1950解放以后,叔父回到河北,家父却仍然留在香港。
在我正式被传授太极拳之前,我已随家父的弟子练习的。1956至1959年间,我在祖父的一位弟子吴宝音指导下练习太极拳。
我的村子里大多数人是从小就开始练拳的,吴先生却迟至三十岁才开始学习太极拳。但他的劲非常柔,柔得很强壮的人都推不倒他。当推他时,他像是消失了,没有东西存在似的,他这股柔劲很有效。
祖父在教导家族成员时,是严厉得多,一丝不苟的;教外人就比较客气。对待家族成员的标准是不一样的,一旦你成为入室弟子,就会受家族成员般对待,师父的要求会大为严格。祖父董英杰在教了吴先生后就长期离开村子,他的学生就开始各自教拳。祖父回来后就考验他们的推手技术。有一个学生花了很大的劲都站不稳,祖父粘连粘随着,那个学生一次又一次被拔根跌出。每次学生推他,董英杰就顺势后退走化,就像倒退着下楼梯般。每次你跨出一步,就不得不继续。吴先生和那个学生说:“你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要跟着他?”,祖父听到吴先生这样说就和他推起手来,他抓着吴先生的手,把他发到两个中国酒坛中间,这种陶制酒坛很大,上下两端窄小而中间宽。祖父把他发到两个酒坛底部间的空隙中,他的头穿了过去但两肩却卡在那里,要找人把他拉出来。如是者,祖父三次把吴先生发出,每次都把他发到那空隙中。
余功保:
在那场著名的“吴陈比武”时,您去现场看了么?
董茉莉:
我那个时候只有十五岁,又是女孩子,不能去看,所以我就在香港,比赛在澳门,我在收音前边听,那个时候没有电视。场面还是很大的,影响也很大,请我爸做裁判,他之所以同意,一是觉得这是善举,为赈灾筹款,再一点就是对宣传武术有好处。
比赛时间比较短,很快就打完了,平了,不输不赢,大家的面子都保留了,因为那个时候门户之见还是有的,如果太极拳打赢了或者白鹤拳打赢了,将来大家的学生就会有意见了。
余功保:
董老先生平时的性格是怎样的?
董茉莉:
我爸爸不是很喜欢说话,除非有那么一个场合讲开了,他才会说太极拳。他从来就不说以前打擂台有多威风,我们还是从旁边的人说听过一些故事。河北出了一本小说《太极阴阳掌》,以我爸爸的故事为原型,说打擂台的事。
他对每个人都和气。我最小,还欺负他呢,十四、五岁还坐在他膝盖上,他就说,哎呀你这个大石头呀,我小,可是我就管他,他去喝茶吃东西,我都看着他,因为他有时候钱也不管,我从小就看着他不让他乱花钱。那几年解放以后很多人走难去香港,尤其是那些北方人同乡什么的,都听过我爸爸在香港,每天不停按电铃来要钱,爸爸也体谅别人的苦,布袋里有钱就给人家了,从来不数自己布袋里有多少钱,有他就给,人家要他就给。到后来真是不行了,因为我们教拳收入到底是有限的,不像人家做生意的每天都有收入,到后来看着天天给,照应不过来了,后来我就告诉按电铃的说他不在家了。有的就在外边等,等到了爸爸,除非布袋里真没钱,要不也还是一样给。
他本人的生活还是很简朴的。我爸爸一辈子没穿过西装,总是唐装、长衫,走出去人家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教拳的拳师,很斯文的,在家里就穿短的,长裤子短衣服,可是只要一出去,大热的天也穿长袍子,他说这是礼貌。
表演的时候他衣衫也很完整,一般长衫也不脱,一搭就行。有时候把长袍脱了,演完又穿回上去。所以他的规矩还是挺严的。他认为表演也不能马虎,不能随随便便。所以我们现在也习惯了,如果让我们去表演,没有穿正当的衣服我也不去表演,因为我觉得这是基本的规矩。这是对太极拳基本的尊重。打得好坏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基本的礼仪。所以我爸爸和我哥哥这套功夫还是挺做得到的。除非临时很想看表演一两下,可以的话我爸爸和哥哥都还是要穿正经的唐装表演。把太极拳当成一个事。
余功保:
对拳有敬仰之心,才能合乎道。
董茉莉:
1987年中国武协举办的头一届国际武术裁判员培训班,我们参加学习、表演,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着装是很重要的,如果你练太极拳连基本的着装都不要求,就显得散漫。当然着装不一定要多么华丽,贵重,只是整洁、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