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增话太极
太极拳理妙点——梢
太极拳的“化”劲与“发”劲,都立于“松”而能“任”的基础之上,在刹那间使接触点相对稳定,保持动态平衡,使对方作用于我的力点,变成我作用于对方的杠杆的支点,这样,才能有神奇的发挥。说太极推手把力学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其实,首先是把杠杆原理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对杠杆原理的运用,有各种理解与各种方法。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奥妙不同。我理解到的一种方法,就是“梢劲”。
对“梢劲”,太极拳理中本有多种表述,如“发于腰腿形于指”,“指”即是稍。过去对这句话的理解,多注意到“发于腿腰”,认为是讲的“腰腿劲”,对“形于指”注意不够。其实,腰腿劲是各家拳所共有的,而“形于指”,照我的理解,则是太极拳所独有的。
“形于指”,另一种表述外“力达四梢”。四梢指两手足之指,分开来说,有二十个点。在实战中,我只想到了两只手的十只指头,觉得已经足够了。但我觉得还要加上两个梢,一是顶梢,即百会,即“虚领顶劲”;一是末梢,即尾闾,即“提肛沉气”。妙用这十二个梢,就可以发挥出许多让人看不懂的奇妙作用来。
所谓“形”,所谓“达”,所谓“领”,所谓“沉”,其实只要意识想到就可以了。所以拳书中又说,“以意领指,以指领气”,“意到气到,气到劲到”。说穿了好像并不难,弹钢琴的人,其实只是想一想,哪个指头按下去,按多重,按多久,这手指就随心意完成了任务,而其他的手指都保持纹丝不动。只要按弹钢琴的要求去“形于指”地推手,推手就能推得相当好了。问题是许多练习推手者,包括实际上已能做到这一点的老师,没有从这一角度去理解太极推手的妙用。
“形于指”的意思,就是在作“化”或“发”的时候,接触点要不顶不丢,不加力,也不减力,保持动态平衡,使之成为杠杆的支点,而把力用到一个梢头上去(一般选择不接触的,离支点较远的,容易使对方的来力被平滑衔接或偏转方向的),这样,由杠杆的作用,能成倍使对方的力为我所用。而如果此力被引导指向对方重心点,那么,等于对方重心在刹那间受到极大的力的打击而毫无防备,故也毫无招架还手之可能。
在论发劲一文中,我说的将对方拔根后发出,具体操作起来,我是自己先虚领顶劲一下,意思中,自己的力向上无限拔伸,而对方的根也随着我的拔伸而离地,然后,设想从我百会拔出的力以抛物线投射到彼身上数远米处,而我两手同时配合向此点推出。这样,此身体就在合力的作用下,被拔起抛出。这一切,在一秒钟以内,以无极加速的形式完成。
而在化劲时,我只要虚领顶劲一下以后,将对方的劲自然引上,然后设想此劲以抛物线投到其身后,那么,实际产生的效果,往往是对方按在我身上或臂上的手,在其不知不觉中被我拿住,处于一种难受的姿势。但对方因为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造成,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去改变,解脱。
或者,我只要将一只手指尖往下一指,我称之为“接地”,就像电器有了一条接地的零线,那么,任何瞬间高压,转瞬为零。悟到这一点后,可以说是屡战不爽。
“形于指”只是一种比喻性说法。譬如说,我双手十指与掌全部按在对方身体上,与对方接触,怎么“形于指”呢?其实,只要设想我的力点在我的指端延伸出的力作用线的某一点上,一样可以做到“形于指”,起到杠杆作用。“发”劲的“形于指”就好像机动部队越过马其顿防线。与“化”劲的“形于指”接地一样,这个 “指”,可以是个虚点,而这个虚点,就作用而言,其实比实点还要实。
譬如说,你用一手按住对方的反侧肩头,如用左手按住对方右肩,你用右手指往对方左后方用力一指,对方就会顺着你右手所指方向被推出。完成这一动作的关键,在你按住对方右肩的左手不能同时加力,当然更不能先瞬间加力。这在太极推手用法中谓一封一打,用太极拳式来说,似是“搂膝拗步”。“搂膝拗步”,一般理解,下面搂膝之手为虚、为辅,上面推出的手为实、为主。我老师他教我上手为封、为辅,下手为打、为主。实手封,虚手打,当时觉得不可理解,但试下来却真是十分管用。这可能是沈老师自己总结出来的。乃至悟到杠杆原理后,方知此招之妙。支点在实手,力点在虚手,这是对方怎么也想不到的,所以也无从躲避、化解,这才叫“拳打人不知”。
因此,用“梢”劲并不难,难在观念转变,要使自己充分相信这一点。在实践中,我把这道理讲给别人听,听者很快就能如法炮制,而且,好些人觉得恍然大悟,兴奋异常。但过几天再交手,他依然如故。一般人从道理上了解了,在情感上其实并没有真相信。他们总要问我,我这样做真的能把人推出去吗?或者,我这样真的能化掉吗?于是,我再次演示“梢”劲将他推出去,或用“梢”劲将他所加之劲引空或接地,然后问,你是不是真的被我推出去了,或者真的感到一下子推不到我了?他们给予肯定的回答。我说,你不要感到因为不用力把对方推出去而感到不好意思,你想对得起对方,加点力上去;或者你怕对方滑脱逃掉,加点劲把他抓抓牢;就因为所加的那么一点力,那么一刹那,便功亏一篑,前功尽弃。我说服了他们,他们也感到充分地被说服了,但过后又恢复原样。由此,我知道观念的转变是何等之难。佛说,众生皆有佛性,佛性即是众生的本来面目,只要你认取。但又有多少人能闻到佛法顿悟成佛。高僧说,所谓修行,别无他法,唯“一切放下”,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多少人能“一切放下”呢?我自己也做不到“一切放下”,又怎么能去轻视别人在太极拳的“用意不用力”上放不下呢?但许多人在拳理上的执着放不下,还是能不时地提醒我,在对本质真理的认识上,不要犯执着的毛病。不要轻言“不可思议”或“不可能”。领悟了高一层次的真理,对从低一层次认识真理看来很神秘、不可思议、不可能的事情,就一目了然,觉得毫不神秘,完全可以理解,可以复制再现。现在我对许多事情还感到不能完全解释,对我自己已能多次做成的事还感到有些神秘,说明我对更高层次的真理还没有足够的认识,我在这方面的认识还没有实现飞跃。
这就牵涉到太极拳与推手中的“气”与“功”的问题。依我的体验,太极拳中的“气”与“功”是真实存在的。例如,在论“松”的一文中,提到的金先生之例,如果金先生仅是“松”的话,那么,他或许能做到不使自己被大伤,但解释不通他何以能使沈先生的手腕反而肿了起来。沈先生的手经过锻炼,硬如铁尺,而他又是主动去击打对方,一般说来,是没理由受伤的。唯一可接受的解释,是金先生背上有“功”。但金先生有“功”却不自知。这个“功”,可能是在他长期的放松练拳、推手的状态下慢慢滋长出来的。但依照佛家的立论法,也可以说这“功”是金先生自身本来固有的,也是人人自身本来都有的,之所以在金先生的身上奇迹地表现出来,是因为他长期的放松,等于解脱了后天因知识、经验等因素形成的束缚,束缚减少(还不一定能说尽除),等于功能的增长。道家也有持这样的观点。到底哪一种观点是对的,或者另有一种真理存在,在我现在的认识水平上,是无法断言的。
所以,我在这组文章里,仅谈太极拳理的力学解释,因为我自己感到在这方面我的认识有所飞跃。但这并不意味我否认太极拳理中有“功”与“气”。我只是说,一些看上去很神秘的现像,一些通常被认为要有深厚内功与得气者才做的出的事,其实用力学完全可以解释,一般人只要转变观念,换一种思路、换一种方法进行训练,是比较容易达到这一水平的。从这意义上来说,战胜对手首先要战胜自己。如果巧用加上功力,当然更是所向披靡了。同时,我所分析的实例,仅是在太极推手中。从理论上说,这原理一样可用于散打中,但在实战中,用于推手与用手散打的差别,就好像射点球与在跑动中接飞来之球凌空射门的差别,尽管与球门距离一样,难度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对用于散打来说,我所论的还只是纸上谈兵。太极宗师,都是在激烈的对抗中,以臻乎完美的太极劲制服对手的。
说到实战,我想起了今年7月从电视荧屏上看到的日本大相扑到中国来的访问表演赛。日本相扑推崇的也是小力胜大力,现在惟一的横冈级选手朝青龙,论个子、体重,在相扑选手中还属小个。看他比赛,在相持中比较放松,故而能及时变换动作,使对手失势失重。但与我理解的太极推手技巧比起来,相扑还是以实力为主、技巧为辅。但相扑的一套比赛规则,与跆拳道、泰拳比起来,对人体伤害是较小的,比较符合“费厄泼赖”的精神。但相扑的训练方法,包括以猛吃增体重,对身体的伤害又是比较大的。我觉得,如果我们把推手比赛的规则按相扑的规则改一下,按照太极拳理选对手进行训练,则只要身高1米70左右,体重100公斤,甚至只有90公斤,就可以将那些大相扑打翻或推出圈外。我们的训练,不需猛吃猛喝增加体重、摧残身体,完全可以实现小力打大力。这样,对太极文化是发扬光大,对相扑运动也是一件幸事。
总而言之,太极拳是在中华优秀文化的土壤中长出的一棵参天大树,对这棵大树的研究,可以反过来增进我们对土壤养分的了解。但这种研究,必须是实事求是,深入细致,比较纯粹而非功利性的。既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故弄玄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样,我相信,以中华民族集体的智慧,使太极拳精神发扬光大、更上一层楼,并非不可能的。愿我辈献曝之言,能起到抛砖引玉作用。
(刊载于《武林》200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