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网上阅读沈善增先生写的《我的气功记实》,仿佛又回到了中国轰轰烈烈气功热的年代,尽管沈先生是个比较现实比较诚实的人,但他写的文字看起来还是很有意思。对气功治病感兴趣的朋友,只要谷股一下,就能找到这篇纪实小说。
沈先生的太极拳造诣也很深。转载的文章是一个博友推荐读的文章。
善增话太极
太极拳理基点——松
静心一想,便可知,太极拳的诞生,是一件大事,是一项奇迹。各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的技击术(武术)与导引术,在新诞生的太极拳里得到了融合。
我一直在想,太极拳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最近的某一天,我忽然悟到,源远流长的技击术与导引术的交融点,其实就是我们经常说的那个字:“松”。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打太极拳的人,谁不知道要“松”,但等我悟到技击术与导引术的交融点在“松”,也可以说太极拳的精髓在“松”(我所领悟到的太极拳的精髓),才知道我们过去理解到的“松”与作为太极拳精髓的“松”,其实有着很大的层次差别。
促使我悟到这一点的,是我亲眼所见的一件事,尽管领悟是在这件事发生的一段时间以后。
在我公园里结识的打拳朋友里,有一位姓金,一位姓沈。金先生与沈先生都有几十年的拳龄,两人看上去年龄、个头、体型也相差不多。相比之下,金先生年轻些,将近七十,身体稍清癯些。沈先生年长些,年过七旬,身体精干些。金先生练太极拳,一直是走松静一路的;沈先生除了太极拳,还练过多种外家拳,两臂敲过树,练过排打等硬功。这一天,沈先生与几个人在交流击打与排打功夫,金先生也在一旁听,听到后来,不知怎的来了兴趣,主动向沈先生提出,要他在自己背上敲两下试试。金先生没有练过排打,对自己是否抗得住沈先生那一击心中没底,故事先打招呼,第一下轻一点,如果我抗得住,叫你加,你再加。金先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沈先生则是恭敬不如从命,就抡臂敲了第一下。金先生挨打后,脸不改色,说:“你加!”沈先生加力打了第二下,金先生说:“再加!”沈先生又加力打了第三下,金先生说:“再加,你加足!”不料沈先生收手不打了,而且跑了开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跑来说,沈先生的手腕肿了起来。
一条经过锻炼、敲过树干的手臂,打在没有练过排打,当时也绝无作布劲准备的背上,结果却是手臂肿了起来,这就像石头去敲鸡蛋,结果碎裂的是石头,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无论如何难以相信的。
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见到了与经验常识相背的事实,不肯轻易地放过,或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一直在琢磨其中的道理,终于有一天忽然开悟,这里的奥妙,其实就是一个“松”,而此“松”,正是发明太极拳的前贤找到的使技击术与导引术、防身与养生相交融的那个点。我们从技击术方面说,因为太极拳首先是拳。在太极拳以前,技击对抗,是没有“松”这一概念的。人对应击来的外力,自然反应就是“硬”,就是“紧”。肌肉在受击刹那间,会绷紧,受过训练的,会绷得非常紧,硬如铁蛋。这种紧张,是为了保护骨骼不受到外力的冲击。就像腰间盘突出,或胸椎与腰椎压缩性骨折,腰背肌会绷紧、铁硬一样,目的是减少椎骨的受力。医学上称之为保护性反应。人体的这种保护性反应,其实是以牺牲肌肉来保护骨骼。但人体是否还有更合理承受外力打击的方法呢?我们的祖先早就观察到,同样的外力打击,如果发生在婴儿与醉汉身上,受伤害的程度就可能轻得多。婴儿与醉汉,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外力的厉害,所以在受击的一刹那,肌肉并不是绷紧的。因此,肌肉绷紧的这种保护性反应,其实还是在意识的命令下发生的,照道家的理论,还是识神所为,而不是元神当道。因此,究其实还不是真的自然反应,是一种后天获得反应。这种后天获得反应,也不是从人体生理结构来说最合理的反应。
在肌肉绷紧的情况下,血管是收缩的,血流就不畅。这种反应,也是为了在一旦受伤、血管破损的情况下,不会出很多的血(包括皮下淤血)。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血管收缩的结果,也使一旦出血,特别是内出血,就不易消散与吸收。不通则痛,也会加剧疼痛的程度。更主要的是,形成了一个块面,来与外力碰撞,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局部瞬间受力很集中很强大,容易受损,至多是两败俱伤。要使来击外力在碰到我方铜墙铁壁似的肌肉刹那间被摧毁,那我方功夫不知要超过对方多少倍,真是谈何容易。而在肌肉放松的状态下,血管是舒张的,皮肉因供血充足,营养丰富,稍受损害,也易修复。从力学角度说,外力打在柔软的皮肉上,就像一拳打在面粉团上,所受之力迅速扩散,单位压强并不是很大。又像一拳打在悬挂的布帘上,布帘随着拳头一同顺来拳前进方向移动,使来拳速度迅速变零,也就是来拳力量迅速变零。压强不大,速度变零,这就是“松”使来势汹汹的外力化解的奥秘。对生命现象或曰人体运动力学这种深入的观察,很早就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反映出来,这就是“柔弱胜刚强”(《老子·王弼本三十六章》)。这个“胜”,现在都理解为“战胜”、“胜过”,其实,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定义:“胜,任也”,应该作“承受”解。柔能够承受刚,刚却承受不了柔。太极拳的发明创立者,肯定是悟透了这一条道理,所以对技击术以“松”为基本点,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太极推手中有一句名言“化即是打”,这就是“柔弱胜(任)刚强”思想的经典表述。
在太极拳以前,任何拳术,不管是用手还是用腿,都只是击打,都是主动进攻,以某一击打伤、打倒对手为目的。对手之间身体没有较长时间的接触。只有角力(摔跤)才是在身体接触的情况下,以摔倒对方为目的。严格说来,角力(摔跤)不是技击术,而是一种游戏,一个体育项目。而太极拳当其发明之时,首先是要达到技击实用(战)目的。也不能简单地说太极推手吸收了摔跤的技巧,因为太极推手尽管吸收了一点擒拿术、摔跤术的技巧,但这只是在低层次上使用的。到高层次上,真是推手不用手,发劲推出也好,引进落空也好,扌朋捋挤按,采扌列肘靠,其实是不像摔跤一样要用力抓住你肢体,像擒拿一样要使劲锁住你的关节,只是在一刹那,莫名其妙使你飞了出去,或摔了个嘴啃泥。飞了、摔了,还不知道打在哪一点上;硕大的个子,强劲的实力,怎么不堪一击?据我体会,太极拳把力学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一点将在以后详细分析介绍),而这一切的基点,唯“松”而已。
因为“松”,能“任”,故将击打改成了接化,将先发制人改成了后发制人,有了“借力打力”、“四两拨(或曰“拔”)千斤”的理念。太极拳的实战,不管是推手还是散手,都要充分利用与来力刹那间的接触,这就是“粘”与“随”,使来力为我所用,变成打击对方的力量。太极拳以前的任何拳种,在实战中,都要尽量闪避对方的击打,唯太极拳,要以最合理的方式承受对方的击打,在承受的刹那间反客为主。如果没有承受(“粘”与“随”),后发制人等等均不可能实现;而如果没有“松”,“粘”与“随”也无从谈起。
因为以“松”的状态来承受外力击打,与人们日常的经验(应该是后天形成的观念)是相反的,所以,为了用训练的手段改变人们的观念(世界观的转变是个根本的转变),太极拳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同时创造了太极推手这种训练方式。过去,我依顺传统的理解,认为从陈式的蹦跳腾挪、盘旋发劲的拳架,演变为杨式的绵绵不断、动中寓静的拳架,是为了适应太极拳走向宫廷豪门、而那些王公贵族练拳吃不起苦的需要;现在,我认为,更合理的解释是,杨式创始人更加深了对“松”的认识,所以用这样的拳架来磨性,以培养人在实战中当外力相加时也能保持松静自然的状态。
由于在打拳时要求肌肉保持放松的状态,这样,血管舒张,血流畅通,微循环改善,内脏机能激活,就与中国古代的五禽戏、易筋经、百段绵等导引术接上了轨。过去技击术与导引术所以各行其道,是因为技击术通过外练筋骨皮,要使身体能坚硬如铁,以硬制硬。所以,即使练成一身刀枪不入的武功、硬功,但同时也落下一身伤病,“坚强者死之徒”,武功高超的多不长寿。太极拳观念一变,柔弱胜刚强,松静自然,用意不用力,在练武功的同时也使身体柔软,内脏更新,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练武同时能健体,健体开始还是副产品,到今天,却变成了太极拳成为中华第一拳,能传之久远的最重要的理由。
但当初太极拳革命,最重要之目的还在技击上的突破、飞跃,故理解太极拳之真谛,还是要从技击方面切入。但归根结底,太极拳所以能做到使分流几千年的技击术与导引术融合,是因为创始人的认识,达到了生理学与人体运动力学的本质层面,即“自然”的层面。而回归人之天性(先天条件)与自然,正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核心,因此,太极拳带来的一系列的武术新理念,都能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找到它的来源与根基。研究太极拳,可以加深我们对中华民族优秀的思想与人文精神的理解;而对中国古代哲学思想认识的加深,又可以反过来帮助我们理解太极拳道。所以,以后的篇章中,可能多从技击、力学角度来阐释,但此仅是指月之指,望读者不要认指为月。
(刊载于《武林》2004年第9期)